法制周报记者 熊小平
见习记者 陈奕儒
坚持的力量
微信、女友、赴约、搜身、洗脑、饥饿、挨打、恐惧、绝望、求救、失败、报警、获救……从5月23日到7月12日,从苏州到岳阳,宁夏小伙子全兵经历了平淡生活——传销地狱——重见阳光这样的诡异三部曲。
在这个三部曲里,如果说在“摇一摇”之初到进入传销窝点之前,他是糊涂的,被从天而降的“爱情”冲昏了头脑。作为成年人,对罪恶、圈套缺乏应有的警醒,哀其不幸。他已经为自己的蒙昧埋了单。对于受害者,我们不能、不忍再去谴责他,而更应该看到、放大他的闪光点,给他以更多的鼓励和勇气。他进入传销窝点以后,从不服、反抗、挨打到获得信任、可以上网到求救、失败、再求救,他一直艰难,也一直坚持,终于获救。
没有他的自我坚持,就没有他7月12日的逃出生天。这是自身内在的坚持。
同样,湘宁两地记者、岳阳警察组成的爱心链条,是救出全兵的外在力量。爱心链条上每一环都很给力,有好几环的力量来自于动动手指的微信转发,同样力比金。这是一种“勿以善小而不为”的坚持,是外界的坚持。
内、外坚持,一旦合璧将产生巨大的力量。(一刀)
“三千里解救,四小时脱困传销窝点”。2017年7月15日,《法制周报》头版第一时间报道了深陷传销窝点的宁夏男子全兵,被湘宁两地法制(治)报联手救援的头版消息。在最紧急的关头,是不断汇聚的爱心链条和警方的追击搜索,成功解救了他。
7月21日,似乎已经走出传销阴影的全兵,从千里之外的宁夏再次拨通了记者的电话:他说想把自己的故事说出来,让更多人远离骗局、远离传销。
50天,深陷传销魔窟。50天,从恋爱天堂坠入人间炼狱。50天,从沉沦困局到逃出生天……这名32岁的宁夏男子,用他还带着浓浓乡音的普通话,几天来断断续续地为我们还原了这一场传销噩梦。
微信·女友·热恋
全兵是宁夏中宁县人,今年32岁,此前在江苏苏州工作。“母亲让我今年一定带个女朋友回家。”老大不小的他还没有对象,母亲一直为这事唠叨。
5月的某天晚上,全兵像往常一样打开微信玩“摇一摇”。“叮”的一声,全兵摇到了一个头像是女孩照片的陌生人,女孩面容清秀。
因为平时喜欢玩微博、聊微信,全兵对网上交友这件事并不排斥。他主动打了招呼,对方很快回复了。
女孩说自己叫小芳,今年22岁,在岳阳从事服装工作,单身,想找个对象。
初次聊天让全兵对小芳产生了好感,但两人10岁的年龄差让他有些犹豫。小芳仿佛毫不在意,她称自己不在乎年龄,只要对方真心实意地对自己好就行,这让全兵既欢喜又疑惑。
“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热情的人。”小芳经常主动发信息给全兵,表现出对他很感兴趣。
缘分来了。全兵非常开心,面对小芳的热情,他一头栽了进去。
很快,两人发展到每天都要电话聊天。小芳只在“下班”之后接电话,有几次,全兵忙完之后给小芳打电话,直到电话响到最后一声,小芳都没有接。
上班忙、工作上有规定,这是小芳给出的理由。
不久,小芳邀请全兵到岳阳玩。全兵买好了从苏州到岳阳的高铁票。“我把要去岳阳的消息告诉了堂弟,也把小芳的照片发给了他。”全兵还要求小芳不要带同伴。
出发的前几天,因为带同伴的事,小芳和全兵有了一次矛盾。那一次,小芳将一句“爱来不来”撂给了全兵,全兵一气之下,打算退票。
“发生了一件事,心情一点都不好。”隔天,全兵在微信朋友圈看到小芳发了这样一条动态。这是因为自己吗?全兵在微信上问小芳,小芳回复了他:是。
这个“是”字,让全兵觉得很愧疚,觉得自己的态度有点恶劣了。“就算她是骗子,我一个大男人也没什么好怕的,见着情况不对就回来。”
于是,5月23日,全兵踏上开往岳阳的高铁。
赴约·逛街·晚餐
下午2点多,全兵站在岳阳高铁站出口,天下着小雨。
此刻,如果有行人注意到全兵,会从他的脸上看到焦灼和愤怒。
小芳没有来接他,全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。他给小芳打电话,无人接,再打,还是无人接。
过了一会儿,小芳给全兵发了短信,要他去某步行街。看到短信后,他打车赶到了步行街。中途,小芳又打了电话,语气焦急地询问全兵到哪儿了。
在步行街,全兵见到了小芳与她的女伴,三人在步行街逛了一下午。小芳和女伴几乎会逛每一家店铺。下午4点,在身体不舒服的全兵提出要找地方休息后,小芳和女伴又提出了要去另一条街买鞋。5分钟就可以到达的路程,三人走了20分钟。买水果的时候,她们又拒绝了全兵“就在最近的店里买”的建议,选择了更远的一家店铺。
逛街的时候,小芳的女伴不停地问全兵诸如家里有什么人,有没有朋友知道自己来岳阳这样的问题。感到疑惑的全兵留了一个心眼,说只有一个同事知道自己来湖南。
5点,天已经黑了下来。在全兵再次提出要找宾馆休息后,小芳称自己的朋友想请他吃饭,并准备好了丰盛的晚餐。
一顿晚餐的说辞打消了全兵的疑虑,他随着两人来到了岳阳市学院路某楼房中。
刚刚脱离传销组织的全兵在《法制周报》记者的安顿下,惬意地吃晚餐 熊小平 摄
项目·搜身·洗脑
“是一个女孩开的门,里面静悄悄的。”屋子的最外面是一道防盗门,门上还人为地加上结实的环扣;窗户是封闭的,外面是铝合金的防盗网。
有4、5个男人在一间卧室打扑克牌,看到全兵来了,他们没有动。小芳称这是自己的朋友。
“我跟朋友打了一下午麻将,赢了一两百,然后晚上请朋友吃饭,花了三百多,你说,这是好事还是坏事?”一个男人问了全兵这样的问题。疲惫,饥饿,让全兵的精神出现了一些迟钝,他已经无力分析眼前的场景有多不合常理。
他甚至还呆在那群人的身边,看他们玩了一会牌。
“我们这里有个项目,需要你考察一下,耽误你几天时间。”一个男人说道。
听到这句话,全兵一下子明白过来了。从前在网上了解过传销的知识,虽然不多,却让他印象深刻。
“这是传销,我落入传销了。”
为了防止全兵身上有尖锐的物品,当天晚上,传销成员搜了他的身,将他的钥匙串和手机都收缴了上去。
钱包里的银行卡和身份证都被拍了照片,将里面所有的钱数了一遍后,传销成员除了把钱收走了,其他东西都放回全兵的钱包,让他收好这一切。
骗钱、洗脑,这是全兵之前对传销的全部印象。自家的亲戚也曾被骗进传销,在交了1万多元后就被放了出来。全兵的害怕因为这些而稍稍减弱,他想着,既然钱已经被收走,那他们应该会放自己出去。谁承想,这次自己进的是一个“要钱也要人”的传销组织。
饥饿·耳光·无助
全兵有些害怕,但他还是作一次努力。
“我饿了,今天只吃了一顿饭,能不能让我出去吃饭?”过了一会儿,全兵试探地说道,“我可以跟那个女孩一起下去。”
“你提这个要求太过分了!”一个男人发火了,全兵还没反应过来,就被扇了几巴掌。“现在你只能睡觉!”
这几巴掌让全兵凉透了心,他捂着脸。恐惧、愤怒、无助、疼痛,让他默不作声。
小芳和女伴走了。
宁静的夜里,他躺在地板上,身子因恐惧缩成一团。
全兵保留的高铁票 陈奕儒 摄
半夜,上厕所。7个男人都睡着了,全兵借着光看到了那些严密的设施,要突破那些铁窗和链条很难,说不定还会弄醒那些人,全兵放弃了逃跑。
事后,全兵才了解到,当时的传销人员在装睡,他吓出一身冷汗,庆幸自己没有鲁莽行事。他也意识到,逃跑,是一件难事。
凌晨5点,全兵渐渐睡去。
上课·挨打·噩梦
“最早的直销就是传销。”这是传销人员对全兵进行洗脑的开场白。传销组织强迫全兵拿出2800元买产品,并且称2800买到的是某公司的“营业执照”而不是产品,真正的产品是“人”。
据全兵回忆,传销组织内部分工明确,每个窝点都有一个负责人,称之为“主任”。他们让新成员去发展下线拉人头。除此之外,传销人员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说辞和几套课程,其中一套“课程”转化成文字竟有十万字之多。
“商法,是经商的方法。一商法,指的是以柜形式出现的售卖方法,所有的传统行业都是一商法,比如商场里面卖东西等。一商法传统、老旧,只能被动地等待别人来买东西,无法大量快速地赚钱。”现在全世界都是这样卖东西赚钱,难道还有什么不对吗?听到传销人员的理论,全兵靠着自己的常识就能推翻其说辞。
“跟我一样,大多数进来的人并不相信。”
每次进来新成员,传销人员在强迫他们花2800购买产品后,还会想办法弄走其余的现金。
“三商法是互信、互赢、互利。互信,就是要信任公司的‘同事’。第一个信任的考验,就是要说出真实的银行卡密码;如果不说,那么就是没有诚信。”
“胡编乱造。”拙劣的洗脑手法,让全兵更加看清了传销组织的目的——金钱。
全兵形容,在传销组织里的50天是“噩梦般的日子”。
不听话,就挨打。传销组织的每个新成员几乎都被殴打过,全兵也不例外。
5月25日,进入窝点的第三天,主任在讲完课之后,问全兵:“听完了课,你感觉怎么样(你愿不愿意加入我们)?”
“你们愿不愿意让我加入?”全兵反问了一句。
这句话惹恼了主任。他一脚踹在全兵的腰上,全兵倒在地上。其余成员围成一圈,冷冷地看着挨打的全兵。
主任的拳头挥在他的身上,脚毫不留情地踢着全兵的腰。
剧痛从背部、腰部传来,全兵紧紧地用双手抱着头。
恐惧·绝望·怀疑
我会被打死吗?那一刻,他恐惧到了极点。
那次之后,全兵的腰足足疼了一个多礼拜。他学了乖,表面上不再忤逆传销人员。
“一个山东的小伙子的鼻子都被打出了血,一天晚上,他想不开,一头撞在了铝合金的窗户上,晕了过去。主任和2个传销成员围在一起踢他。还有河南的一个小伙子,眼睛被狠狠地踢到,眼球出现了血丝。”在里面,全兵不是最惨的。
打听别人进入窝点的具体时间,是被传销组织严令禁止的,一旦被发现就会挨打。
“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?”有一次,全兵偷偷地问另一个小伙子。
“十年,你信吗?”全兵摇了摇头。
在这里,恐惧滋生了不信任,没有人敢说出真话。
全兵每天的生活从早上7点开始。起床洗漱后,所有人围成一圈吃早餐。
8点左右,传销老成员给新成员上课,他们让新成员背诵上万字的理论。
12点,是午餐时间。“土豆、花菜放在一个锅里,放点油,放点盐,炒几下,就可以出锅了。”吃饭的时候,全兵经常会把土豆放在自来水下冲洗几十秒,因为咸得吃不下。
50天里,全兵只吃过花菜、土豆、米饭和稀饭。
为了不让新成员的精神空闲产生消极的情绪,传销组织允许成员在下午和晚上玩扑克、下象棋。
转移·上网·求救
有一次,全兵晚上睡觉的时候梦到了父母。在梦里,父母来到了岳阳,母亲的脸上布满了泪痕,父亲的皱纹久久不曾舒展。
“当时想着,一定要出去。不能让父母担惊受怕。”全兵开始筹划逃跑。
窝点进来的受害者越来越多,屋子里已经有14人了。
于是,7月3日,传销组织对新成员进行了一次转移。
据全兵回忆,这个传销团伙一共有两个窝点,其中一个是地下室。传销组织将全兵在内的几个新成员转移到了地下室。
“两边都是人,紧紧地盯着你,一有举动,他们就会围上来。”全兵发现了这一点,“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得到他们的信任。”
这次转移之后,传销组织认为全兵“值得信任”,允许他开展“业务”。
“他们说这样是拉人进来赚大钱,是一件好事。其实就是骗人。”传销组织所谓的“业务”,就是让全兵用微信、QQ等聊天软件添加陌生人,以谈恋爱的名义将其骗到岳阳。
让全兵高兴的是,能够用聊天软件,意味着可以上网!
7月6日,全兵拿到了自己的手机。晚上,他跟着传销成员来到另一个卧室。里面摆着20厘米高的小板凳,围成一圈。传销成员依次坐在凳子上,低头摆弄手机开展“业务”。
全兵微微抬抬眼睛,屋子里的其他人都在看着手机,坐在他身边的两个人也是。
“你在哪里?是不是进入传销了,要不要我去救你。”打开QQ,堂弟的信息一下子弹了出来。
“很紧张,感觉心都要跳出来了。”全兵的手有一丝颤抖。为了不让传销人员看到,他马上把信息删除。
第一天,全兵没有回复信息。
由于前几天努力“开展业务”,全兵获得了传销组织更多的信任。7月9日晚上,他一屁股坐了下来,一脸轻松地开始了“业务”,动作跟往常一样。
没有传销成员注意到,全兵偷偷地切换到了另一个QQ号码。
暗号·报警·焦灼
“我被骗进传销,我把定位发给你,你快去报警!”他的手指没有慌乱,整句话没有一个错别字,信息发给了堂弟的QQ。
“你记住,我发信息,你就回;我没发信息,千万不要回复!”全兵用软件获取了定位发送了出去,除此之外,他告诉了堂弟这样的“联系暗号”。发送完毕,他立马切换成常用的QQ号。
第二天,全兵焦虑地期盼着警察的到来,然而,始终没有人敲门。
晚上,全兵打开了隐藏的QQ,发送信息给堂弟询问,堂弟回复:“定位不准确,警察找不到具体的位置。哥,你再发一次!”全兵连忙将新的定位再次发出。
记者获悉,这一次,堂弟将信息发送给了全兵的妹妹——全欢。全欢在朋友圈扩散消息,求助更多的人来帮助哥哥。
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,为什么警察还没有来?7月12日上午,警察依然没有到来。
全兵的心情越发沉重。
当天下午,全兵与传销成员玩扑克,连赢了几把,这让他的心情好了许多。他暗暗思索,晚上再问一问堂弟。
暗室·警察·获救
下午4点多,“砰砰砰”,地下室响起了敲门声。
“赶快进去,不准发出声音!”传销成员凶狠地对全兵及其余的新成员训斥。他们将全兵一行人赶到卧室,把门锁上,整理了一会儿房子。
“我听到警察走到了客厅,在问他们话。”全兵模模糊糊地听到一些对话,短短的几分钟,黑暗中的全兵紧张、激动得流出了一头的汗。
“不要走,一定要进来卧室,千万不要走啊!”全兵的心仿佛要跳出胸腔,他握紧了双手。
当他在考虑要不要制造一些声音来吸引门外警察的注意力时,门突然被打开了,几个民警走了进来。
“把身份证拿出来。”民警对他们说道,全兵高兴地差点哭了出来。
最终,岳阳公安在全兵发送的定位的指引下,对学院路附近展开了大规模的排查,成功锁定了全兵所在的传销窝点。
50天噩梦般的日子,终于结束了。
(文中的全兵、小芳、全欢皆为化名)
谁是勒住疯马的人
苏州到岳阳,这张被反复摩挲到泛起毛边的蓝色车票,已经在全兵的钱包里躺了整整50天——也许它还会待上更长的时间。
或许这更像是一段浓缩人生的映射,欣喜的、困惑的、痛苦的、绝望的情绪,以最浓烈的密度灌注在这个男人的生命之中。
深陷传销,就像坐上一辆疯狂疾驰的马车。而勒住缰绳的人却不知在何方。但全兵无疑是幸运的。因为在最紧要的关头,有人挺身而出帮他拉住了缰绳。
7月14日,平安到家的全兵给我们发来这样一条信息:“我希望年轻人都能够从我身上得到教训。网上交友一定要谨慎小心,不能轻信网上的陌生人。让他谨慎交友,切莫落入传销圈套。”
以全兵之痛为帐,我们撩开的是繁华都市的暗角,在高光覆盖不到的一隅,不仅暗涌着扭曲病态的迷失,更有对边缘化人群的悲悯与关切。
世道的浇漓诡谲,点到为止,光阴的凉薄无寄,哀而不伤。愿迷路上的人,内心明亮,正义加持。